從熱鬧的東京新宿站出來,二丁目的十字路口,獨立書店模索舍安靜地蜷縮在一棟雜居樓的底層,白色外墻斑駁掉漆,屋檐下則掛著一排海報,詩歌朗誦會、馬戲團公演、落語同好會、沖繩方言講座等,有些遠在大阪或神戶。陌生人會以為這是一家亞文化的小書店,連門口的標語也是:“正在營業中。大家不要害怕,請隨便進來看一看。”
吉井忍長期居住在北京,每次回日本,她都會跑去看一眼,這家有45年歷史的老鋪是否健在。“它是我最有感情的一家獨立書店。”繼《四季便當》后,在新書《東京本屋》中,這位日本媳婦描畫了六年來探訪的十家東京獨立書店,如一周只賣一本書的森岡書店、一手啤酒一手好書的本屋B&B、四處漂泊的移動書屋BOOK TRUCK等。
本屋即書店,日本人親切地稱店面小些的書店為本屋,而東京是世界上人均擁有書店數量最多的城市之一。上海書展《東京本屋》簽售會上,吉井忍在宣傳海報手寫上“書店逆襲”、“真實版《重版出來》”,后者是今年新播的日劇,改編自同名漫畫,講述新人漫畫編輯黑澤心在出版業奮斗的故事,此中,無數考驗和危機交替襲來,正如《東京本屋》中各個書店遇到的那樣。
今野書店附近的兩家書店相繼關張
西荻窪站附近的今野書店是吉井忍小時候最常去的商業街店鋪。它是一家典型的“站前書店”,人們在候車時會習慣性地在這里翻翻雜志,買暢銷書或工具書。這樣的本屋過去在日本隨處可見,“在很多日本人的心中,書店的‘原生風景’就是這些沒有特色的普通小書店。”
這條街上,過去有三家書店,現在只剩今野書店一家。“身體不好、沒有繼承人,各有各的理由……”店長今野英治感嘆道。這位55歲的“二代目”從父親手中接過衣缽后,租賃新址、提高坪單價、精心選書,穩定客流。今年5月吉井忍前去拜訪時,今野英治正要出門送雜志,他會給周邊的大公司或者美容店等定期送貨,這種顧客叫做“外商”,是過去書店收入中穩定的一塊大蛋糕。到了晚間,他就約上附近藥店、花店的老板,一起上居酒屋高談闊論。
“聊上幾句,就能覺察出這個客戶最近發生了什么事,從而感受這個地區的需求,運用到書店的選書中,時時保持對這個地區的熟悉。”吉井忍覺得,相比大型的連鎖書店,獨立書店可以做到更為細致、新穎的擺書和選書。“一是因為它理解周圍顧客的需求,二是店主會用心經營自己的店鋪。”吉井忍在接受《第一財經日報》采訪時認為,如今獨立書店的生存空間都在這里頭。“尤其是擺書,大家還沒開始注重這方面的技巧,但是蠻有效果的一種方式。”
吉井忍采訪過著名選書師幅允孝,他曾給東京一家書店設計過別有用心的陳列,在一本職業資格考試書旁,放一本關于家庭暴力的書。“這種擺書很有意思,很容易看出選書師的用意:當一個遭到家庭暴力的女性看到一旁提供就業幫助的書后,很容易聯想,若想擺脫人生困境,一定要經濟獨立。”吉井忍說。而傳統的書店是按照“日本十進分類法”陳列,比如料理相關圖書是以596開頭,那就按這個號碼分類,“很方便,但沒辦法吸引還不知道要看什么書的人。”
據日本最大的書刊發行商“日販”統計,2009年至2014年,東京實體書店減少了179家,日本實體書店也在這五年中少了一成多,與此同時,大型書店擴張勢力,使得小書店的日子越發難過,倒逼著發展自己的“獨特性”和“稀有性”。
SPBS原是一家時髦而新潮的書店,吉井忍2009年第一次去采訪時正逢他家與一牛仔品牌合作,“讓人誤以為是服裝店”。那時的圖書種類偏設計、美術、攝影方面,總給人一種高不可及的印象。而從“高調系”轉到“鄰居的小書店”,選書標準也變為:媽媽們和老頭老太都能看懂的書,成功使客人翻了一倍。店員們甚至會偷偷觀察客人的錢包,如果發現最近用某個牌子錢包的人增多,就會有相應的一些靈感和策劃,這種押寶的過程,也會讓他們感到興奮與價值認同。
但對于“二代目”或者二次創業的書店業人,理念和價值的認同之上,多了一層厚重的思想包袱。Books Fuji的創立,適逢二戰后日本經濟騰飛,是東京羽田機場里知名的航空書店,甚至被航空愛好者尊為“圣地”,從飛行員操作的手套到報考空姐專用的履歷表,乃至33000日元的高價航法計算盤,應有盡有。創始人太田博隆相信,開書店最重要的是融入當地。但2014年辭世后,他的兒子、現任社長太田雅對這家書店的預期僅僅是“維持現狀”。“我們的客人比我懂得多……我自己比較喜歡汽車。汽車和飛機要選的話,我選前者。”吉井忍筆下,記錄了這位“二代目”在家業與個人興趣間的躊躇不決。
和Books Fuji一樣未定的,還有過去20年間,關于“小本屋正在消失”的討論。培養了萬千讀者的小本屋,現在不僅轉身艱難,還要面對網絡書店和7-11這種便利店的挑戰——由于“再販制”的存在,日本的網絡書店不能打折,但通過免運費、免手續費,以及積分優惠,便利店正快速取代小書店,這將是艱難的防守戰。
探訪東京本屋多年,吉井忍總會思考,那些書店店員之后能做什么,要是一時開不了書店,他們將怎樣實現夢想?她說,便當代表了日本普通老百姓的飲食生活,而書店是他們的精神所在。“小書店是要當地人來培養和支持的,否則書店消失時,你我連感慨的資格都沒有。”